星象图、模仿长安而建的整座陵园、深埋地下的怪异漆壶,最后是这整座墓室,仿佛都在说话。这并不是一座仅仅为了享受千秋大梦而打造的地宫——他分明还有所求,在黄泉之下,百年之后,依然灼灼燃烧。
太史慈的家学渊源是修史,但枝叶离散,传承多断,唯独他这薄弱的一脉一直固执地保持着。从童蒙时开始,无论是家徒四壁,还是犯法以后亡命他乡,他也不曾放下过史书。
所以在他看来,这座墓就是刘贺给自己修的史——他身为废帝,注定要身死名灭,湮没于汗青之上,或者晦暗莫名,只留下虚假和被篡改过的字句。他不甘于此,所以将自己生前所有东西都带进地宫当中,千万枚器物,就是他留给后人的千万枚句读,拼合成一卷不可磨灭的史册。
确实,太史慈看见了当卢上的预言,星象轮回,大星重新显现,可他从没有期待过那些浅薄的、荒诞的东西——大墓洞开,墓主依然鲜活,墓中杵立着一支兵甲严整的阴兵鬼卒,只等着挥师北上,夺回长安……那是人们最爱读的故事,他却从不相信那样的东西。
他看着墓中所有的东西,到最后,眼中读出的只有恐惧。
和自己心中的恐惧交相辉映。
那是一种对于在世上彻底消失的不甘心。
无人知晓的绝望。时日无多的恐慌。千百年寂杳空宕的孤独。永被曲解和定性的悲歌。
这世上一万个人当中,九千九百九十九人都只能关注生活里眼前的东西,也许唯有一个人看见了身后身,从此便转不开眼睛。
太史慈读出了一个和自己相似的人,所以恍惚之间,仿佛刘贺正在自己的身上重生。
而且,他陵园中所有的东西,正是太史慈当下所需,几乎是天造地设。
金石器物,可以换取巨量军费,可以勾起蠢蠢欲动者心底的欲望,可以连结潜在的盟友;大量实用兵器,武库内还有极为精美的宝剑,不仅能武装军队,还能给将校们强烈的精神鼓舞。
海昏侯墓中还有巨量的铜钱。在西北角衣笥库旁紧挨着的钱库,数以亿万计的铜钱分别以木匣装好,叠起数十层之高,一眼看过去,就像无数条朝着同一方向、整齐沉睡的大蛇,沉睡在亘古的冬眠里,冒出波浪似的耀眼鳞光。这在当年也足够一国支用,能让豫章一地钱货发生翻天覆地的震动,甚至能虬集起数量庞大的私人军队,可它们就这么原封不动地放在地底。每一千钱为一缗,五缗包裹一个封泥匣,封泥匣上的泥印并无丝毫破损,还能看见清晰的四个字:“昌邑令印”。
太史慈看着印章上的字,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。那是因为他知道这个人:昌邑国郎中令,那就是龚瑛的先祖,他替昌邑王积攒了这么多钱财,到头来没用上,全进了这墓穴当中。
有了这些铜钱,太史慈就有机会撬动实际上掌握着江东命脉的那群人——世家豪族。整个江东法度废弛,那些人表面上拿着汉俸世代为官,私底下大造钱币肆意敛财,无论是孙氏还是平民,平日里用的私钱反而比官钱还要多。私钱又有很多手法,磨边五铢、剪凿五铢、綖环五铢,说白了就是把一枚钱币做成两枚。这墓中都是汉武时期的五铢钱,足斤足秤,到了他们手里,平白还能再生出一倍的钱来,所以无论给谁,都会垂涎三尺。
而世家造钱也不能大摇大摆地在城里做,还得是依靠隐遁山中的越民,所以三吴之地的豪族和豫章、鄱阳、庐陵的山越连成一线,一旦拎起线头,顷刻间便能动摇江东。
棺木里还一定会有印玺。
大争之世,一枚大汉正统玺绶的号召力超乎寻常。当年孙坚便是在洛阳井中淘得一枚玉玺,便能堂而皇之地宣告天下,引发了同时期其他势力的猜忌。在孙坚殁后,孙策也能凭借玉玺从袁术处借兵。
孙权继位后,孙氏宗室里虽然只冒头了一个会稽的孙暠,但其实各地全在蠢蠢欲动。有准备独立的,有勾连曹操的,只差一个好的由头。这时候,一枚“刘”字的印玺就像龚瑛那个“大刘”名号一样,随时可能起到野火燎原的效果。
这些事情都可以做,孙家必将陷入混乱,从而发现不了太史慈真正的目标。
那是只有他太史慈才能做的事……却也是孙权永远也不会给他机会、给他条件去完成的事业。
大星如月,如当空滴血,正像铜当卢所昭示的那样。
一切本该如此顺利。
可太史慈还没能看见任何印玺。
海昏侯墓仍然没有完全向他敞开。
这怎么可能?
王祐乌青着两只眼睛,沉沉说道:“我下过大大小小没一百也有几十个墓穴,从未见过像这样的。”
太史慈声音如刀,一下切断他后头所有的彷徨,冷峻道:“从头说。”
“最早只觉得这外藏椁厚实得惊人。”王祐咽一口唾沫,瞠着眼睛说,“它一个身份敏感的废帝墓,也用不上黄肠题凑,哪里来这么厚的木墙?我们知道,黄肠题凑是把黄柏木一根根头朝外堆叠放置,成千上万,密不透风。从外头看,只能看见一个个四方的榫头,跟蜂窝似的,但往里劈锯,木头有多长,墙就有多厚,深不见底。而海昏侯这外藏椁,用的是橡木、楠木,也不是题凑样式,但厚度竟也和那不相上下。”
他把一根手臂往已经锯出来的洞口里伸,几乎把整根手臂都吞了进去,还到不了墙壁的另一边。
“我就想,其实还有法子,横着进不去,我们就从上头往下钻。那是因为它顶部虽然也坚固,但绝不能太重,因为想着千秋万代,太重就可能塌了。所以它一定会比四周的椁木要薄些。所以我们搭了个脚架,将上头的填土刨空,掏出整个外藏椁的顶面来,然后从正中央的位置往下钻。按照一般墓制,从这位置打下去,直接就能见着墓主的棺木。”
说完,王祐就领着太史慈攀到椁室上方,偌大的漆绘巨木外藏椁,像是在脚下展开一幅包罗万象的四方天神图,烛光一照,朱漆墨线勾画的全是星斗、神兽、羽人。但这幅画的正中央已然被锯开了一个洞,堪堪能容一人进入,洞内无灯无火,幽幽的,仿佛深不见底。
刘基此时也跪坐在这个洞口边上,呆呆的,两眼黑漆漆凝在那儿,全无平日的神采。自从进了这墓穴以来,他确实有点恍惚,仿佛在不知不觉间越过了某条界线。原本一直觉得挖祖宗坟墓,大逆不道,必损阳寿,但慢慢地就不想了,手上动作不停,声音不停,只觉得外藏椁里头有人在呼唤。直至满手都已起了血泡,脏污一片,竟也没有发现。
可到他们终于打开内室,才忽然觉得如坠冰窟,一切都轰然往下崩塌而去。
太史慈没理会他们二人的眼神,自顾自地持着灯,伸手往椁室里探。洞里的黑暗仿佛有形,将灯火压缩成豆,只虚悬在半空,照不亮四壁地面。他说:“外头都有长明灯,里面是墓主起居之所,怎么反而是黑的?”
王祐打了一哆嗦,半晌,才回答:
“里头不是没有灯。是什么也没有啊。”
王祐做这寻龙摸金的事情这么多年,各种玄乎的事情都碰见过,什么墓穴机关,真假疑冢,巨石压顶,用血书、毒虫、压胜之物做成的诅咒……当然也见过身边同僚成片死去的,什么七窍流血、化骨成水,有些他慢慢地就明白了其中道理,有些则无论如何也没法解释。有灾厄自然也有禁忌,什么下墓点香,开棺拜主,动金动银不动玉,各有门道,不胜枚举。
在这整个大汉朝,唯独有一件事儿是几乎所有人公认的,那就是墓室里要是啥都有,唯独墓主不见了,那就必须撒手、磕头、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