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孔昭之所以会拒绝,无非是觉得如此特殊情况下,水图南允诺给他的,那隻比市价高一成半的借贷孳息,太少了些。
“不晓得沈总务,有否合适人选可以推荐?”水图南向沈其看过来,目光平静中带着果断。
这熟悉的目光,看得沈其心头轻轻一跳。
沈其做生意的年头,比水图南年纪还要大些,遇见过大风大浪,稳得住心神,迎着小东家的眼睛,尽量坦荡地回视。
他道:“在下的建议,也是派王膘总务去,事关重大,若是小东家实在拿不准,不妨回家听听夫人的建议。”
还是拿她当小孩看。
“我晓得了。”水图南脸上没什么表情,整理两下衣袖,道:“去议事厅吧,大家还在等的。”
随着小东家先一步迈出屋门,跟在她后面的沈其暗暗松出口气,不知为何,近来他愈发觉得,小东家内心里,并不信任这里的所有人。
水图南和陆栖月,以及与她祖母水老太的掌事风格皆不同,水老太集人议事,半日时间是,陆栖月议事也是一议半天,水图南集人议事却截然不同,至今创下的最长议事时间,只有一个半时辰。
即便水氏织造遇见如今的大麻烦,水图南集人议事依旧很简短,把最新情况拿出来讲讲,再听听各位坊掌柜和铺掌柜的安排,她从中协调安排,大家便抓紧时间该干嘛干嘛去。
议散后,几位坊铺掌柜没有立马离开,而是跟着沈其,进了沈其的公务室喝茶歇息——说白就是交换信息。
“要是安州那边,坚决不肯答应帮忙,”肥胖的中年男子,挺着肚子坐进圈椅,“我们的小东家,就真的要走投无路了。”
与他一茶几之隔坐下的,是个面庞黝黑的,矮个子中年男子。
男子倒出两杯茶,笑了下,嘴里的江宁调讲得软绵绵:“我们尽己所能就好了的,十五万匹生丝听着吓人吧啦,但真等船到桥头时,水家肯定有办法解决掉,”
说着朝斜对面寻问:“王总务,你讲是的吧?”
此刻,西洋钟指示的时辰变了,日光改变从窗户照进来的角度,落在斜对面的中年男人身上,他穿着绸缎袍,袍上面的花纹,跟着日光偏移而发生变化。
众人这才发现,他身上穿的,是水氏织造顶贵顶贵的绸缎,绸缎上的绣花图案,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。
这人正是水氏织造三大总务的第二位总务,水德音小妾王嫖的大二十岁的亲哥哥,王膘。
在几人的注视下,王膘不紧不慢喝口茶,放下茶杯时,与坐在他旁边的中年男子交换了下眼神。
中年男人点点头,不愠不火替主开腔道:“小东家前期把场子铺得太大,帐线拉得过长,我们早劝过她,这件事上需要格外谨慎,但奈何不住年轻人心高气盛,事到如今,只能祈祷安州老爷,能看在他们水家血脉亲情的份上,伸手拉我们一把了。”
在坐都是老狐狸,谁也不比谁心眼少,书桌后的沈其,听出一些话外音,不动声色看向坐在东边的胖男人。
胖掌柜会意,故意啧嘴道:“这事讲来也有些奇怪,即便西边的七贤坝大决堤,衝塌管县和碑林县的基本盘,可我们水氏织造,做为江宁织造龙头,拚尽全力时,也不该凑不出来十五万匹生丝的。”
这话讲的不能再直白,连做为总务掌柜的沈其,都已看出生丝之事或许存在猫腻,那么掌舵水氏织造三年的水图南,难道就丝毫不曾察觉?
沈其提醒的是时候,王膘垂下眼皮,心想,若是水图南已经察觉到什么,那她又为何至今没有任何举动?生丝缺口已是迫在眉睫,水图南真的沉得住气?
还是说——
沈其让人讲这些话,只是在和水图南联手,来诈他的?
在王膘心思飞转时,这边的矮个子男子打圆场道:“如果前期,小东家没有把钱大规模投出建坊,想来十五万匹量的生丝,是绝对难不住我们的,现在最大的问题,在于我们手里没钱,大家心里晓得的哦,眼下只要钱管够,哪里买不来十五万匹生丝?”
肥胖男子微微笑,软糯糯的江宁调让人听不出他是否是在和人争执:“说的倒是简单,我们水氏牛气吧,江州最大的织造商,三千台织机,昼夜两班织工不停干,每年织出二十五万匹便已经是极限,放眼整个国南,谁能一口气,给你提供出十五万匹的生丝来?就连临都的付雪妍,也只能赊给我们五万匹。”
江州南边的澈州也遭了水灾,澈州临都府付雪妍,做为澈州最大的织造商,以稍稍低于官定孳息的价格,借贷给了水氏织造五万匹生丝,但若水图南再想借多些,付雪妍也是拿不出来的。
付氏以织锦为主,同样也承担了朝廷十万匹的额外任务,能答应低孳息借贷给水氏织造五万匹生丝,已经说明付雪妍很够意思了。
两拨人各执一词,屋里出现片刻的沉默,就在这时,外面隐约传来些嘈杂,虚空中似乎有根看不见的丝线,被骤然绷紧起来,钩动了每个人心底秘而不宣的东西,使得几人不约而同看向紧闭的房门。
两口茶的功夫后,沈其的心腹伙计从楼下衝上来,直接推门而入,气不待喘匀:“总、总务,衙门来人,把小东家请走了!”
“哪个衙门,是布政司,还是按察司?”沈其淡定的脸上,终于出现难以克制的波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