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晓得,眼前的遭遇,是布政使和按察使,在给她下马威。
多年来,水氏织造一直受织造局和衙门双重辖迫,当年她祖父的死,便和当时的织造局管事太监,同三部官员的利益对立有关。
水老太经营水氏织造期间,水氏多向织造局势力偏靠,陆栖月掌舵期间,则比较的向衙门偏,待到水图南全权接手水氏织造,则与两方关系都一般。
今朝之所以会有此横来祸事,还与她拒绝了布政使和按察使的,“也需五万匹甲等丝绸”的额外要求有关。
水氏织造每年,会借着给朝廷生产售卖丝绸的名义,为织造局的总管太监,和政法二位衙门老爷,各提供两万匹上等丝绸,但四月发水,官老爷趁火打劫,要水图南多给他们提供五万匹丝绸。
江州发水,丝绸价格水涨船高,五万匹丝绸能让官爷好赚个盆满钵满,水图南迫于生丝缺口的压力,没有答应。
承宣布政使史泰第,是个口蜜腹剑的人,他寻常不会和人翻脸,唯喜欢落井下石,下得人永世不得翻身。他不会体谅水氏织造的难处,这不,生丝出现巨大缺口,史泰第落井下石的机会就来了。
门房里等待藩台主官传见的人,已经完全换了一茬又一茬,日头彻底落到西山后,水图南还在坐冷板凳,当官的不着急,水图南坐不住了,她要去更衣【1】。
“这位差爷,”她在屋门口,唤住门房值班的中年差役,暗暗往他手里塞上碎银,“敢问衙门的茅厕在哪处?”
路过的门房差役,收下她孝敬的茶钱,不耐烦的态度舒缓些许:“衙门里没有女子茅厕,回门房继续等会吧,说不定传你的人就快过来了,要是老爷着人来传你,你不在,可就不好交差喽。”
走不让走,留又没法好好留,进退两难。
不仅没法去更衣,所有消息亦皆传不出去,和家里人联系不上,偏赶上织造局管事太监汤若固,此时不在江宁,没人能来救她。
水图南心里已做出最坏的打算,今日既被传来,她怕是轻易走不出这三部衙门了。
奈何她实在难受,坐不住,在屋里来回踱步,其他候传人在聊些什么,她半个字没听进去,官爷整人真有办法,她就快要忍不住了。
不多时,又有两位官员被传走,水图南追出门几步,悄悄拉住传话的差役,塞碎银子塞得异常熟练:“劳请差爷带个话,就说水氏织造水图南,已等候良久。”
入夜后,衙门里处处灯火通明,正值壮年的官差搓搓手中碎银,借着旁边火光睨她一眼,含糊道:“晓得了,等着吧。”
衙门官差讲话,从不会讲“肯定”“保证”之类确凿的词句,官老爷讲话做事永远模糊,永远给自己留条退路。
小腹愈发觉胀,水图南简直快要哭了,目送差役走远,她失落地回门房,却才转身迈出一步,便冷不丁与人撞了个正着。
她哎呦一声,捂着鼻梁后退两步,撞得眼前阵阵发黑。
门房倒是机灵,闻声从大门那边过来,捡起被撞掉在地上的油纸包,拍拍灰双手奉给被水图南撞的年轻人,殷勤问:“于大人么的斯吧?”
这位于大人哪里能没事,被水图南大力撞到下唇,下唇又硌在牙齿上,疼得睁不开眼,接过油纸包摆手,半晌没讲出话来。
水图南缓过神来,将被她撞的人打量一番,歉意十足:“这位大人,你还好吧?”
猛然听见有女子的声音,年轻的于大人表情痛苦地看过来,须臾,捂着嘴别扭问:“水图南?”
“是。”实话讲,水图南人生十九年里,头回被陌生男人这样连名带姓地唤,她不习惯地眉心轻蹙。
“呐,”这位于大人官话讲得非常标准,把手里油纸包递过来,可能被撞的下唇还在疼,说话闷闷的,“你家里让给你带的吃食,他们在门口。”
水家人早就来了,但候见的官员商贾出来进去好几波,甚至也有认识水图南的人,却没一个敢帮忙带东西或带口信,人皆晓得这个时候不可招水图南,这位布衣在身的于大人,倒是无所畏惧。
“于大人,”隻当水图南是病急乱投医,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了,浅浅欠身道:“小民已在此等候两个时辰,不知您可否晓得,衙门里何处可更衣?”
这位于大人也许是因为神经大条,也许是因为后台太硬,竟然无视门房的疯狂暗示,衝水图南招了下手:“跟我过来吧。”
诺大的三部衙门,厨房有厨娘,女牢有女卒,浆洗处全是妇人,又怎会没有女茅厕,只是茅厕离衙门口有些远而已。
于大人腰间挂着个铁牌牌,在衙门里行走自如,轻车熟路把水图南带到厨房这边来,看着水图南去了东边,“他”便进厨房找吃的。
不多时,水图南找过来,厨房灶台前,于大人正在小心翼翼地喝着碗里最后两口粥,油灯下,于大人的下唇,明晃晃被撞肿。
水图南愧疚地拿起放在桌角的油纸包,发现油纸包还热着:“对不起,刚刚在门房外撞到你。”
于大人嘴里还有粥,没说话,摆了下手。
灶台后的厨娘哈哈笑,打着芭蕉扇大嗓门道:“原来真是撞的,我还以为,是于大人负了谁家小娘子,被人家小娘子给咬的呢!”
于大人没说话,抱着凉帽,笑容满面地摆手辞别厨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