缺少半截腿的男人踉跄地跪到地上,把懵懂的女儿也按跪下磕头,开口就是恩谢:“若非大东家施救,我们一家三口早就死在路边了!东家放心,您选小人来看宅,我们就是豁出命去,也一定看护好大东家的牌位!”
那厢,厨房里出来位三十来岁的妇人,系着围裙正在做饭,也不由分说跟着跪下磕头感谢,眼泪不住地往下掉。
水图南拉不起几人,更不晓得这家人是于霁尘从何处救的,选他来看宅无非是因为他截了半条腿,不好谋生,妻女跟着遭罪。
正是不知所措时,她蓦然看见了厅堂里的景象。
天色昏暗,薄暮冥冥,朦胧的厅堂里,一盏油灯映着方牌位,竟让人觉着熟悉。
“你们起来吧,”水图南放低声音,淡淡道,“我想独自待会。”
匍匐在地上的男人赶忙让女人和孩子把他扶起,见东家望着大东家的牌位露出哀伤之色,二人忙带着孩子,悄声进了厨房去。
数月前离开时尚且杂乱的庭院,眼下已重新被打扫干净,被打砸过的厅堂同样收拾得一一当当。
太师壁上精美传神的字画不见踪影,水图南依稀记得,是被那晚衝进来的官兵说成赃物,揭走了。
八仙桌上摆放着整齐的糕点和时令鲜果,八仙桌后面,条屏上没了东瓶西镜,取而代之的,是写有“于霁尘”三个字的亡人牌位。
从两边的烛台上和正中间的香炉来看,这家人俸香倒是勤快。
长明灯亮着团昏惨惨的光,博物架上没了装碎钱的茶叶桶,也没了秧秧的零食盒,只剩下桌椅沉默地摆放着,昔日装饰温馨的厅堂,此时看来如此空荡。
水图南在八仙桌前静立许久,恍然间,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。
少顷,她一声不吭地来,又一声不吭地走了。
满身疲惫地回到家,饥肠辘辘地终于吃上饭时,百无聊赖的陆栖月,坐在她对面同她说话:
“今日竟然有人登门来问子群的亲事,我说子群才十三,不着急,嘴上这么说,其实是我看不上那人给介绍的小孩······”
陆栖月年轻时忙于织造经营,退下来后又懒得和人私下往来,至今说来没有朋友,她喋喋不休说些闲话,水图南看似在听,实则已经走神很久。
她在琢磨北边来人买粮,和朝廷宽限丝绸交付日期,这两件事看起来没有联系,实则千丝万缕。
粮行和织造行的人看来,买卖粮食和丝绸生产无有牵扯,从水图南的角度看过去,结合盛老板说的买粮人所提条件,会发现两件事似乎就是衝着她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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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像于霁尘以前说过的那样,事情的处理大多是简单的,爱把简单搞复杂,从而从中获利的,是人。
粮行的老板们总想欺负水图南年轻,想拿捏把这位女会长一道,省得织造行出身的水图南,以后会无条件地偏袒织造。
于是盛老板拿着端着,逼着闹着,使出十八般武艺给水图南下套,隻为把“求会长帮忙”,变成理直气壮的“会长心甘情愿上赶着来为粮行分忧”。
北边来人买粮的事,硬生生被拖到十月中旬。
不料却惹恼买粮的人,这日一声不吭地收拾东西走人,直奔东南边的澈州而去,谁也拦不住。
盛老板傻眼的时候,织造行这边,水图南已经处理好生产可能过剩的问题。
布政使衙门:
买粮人离开的消息传来时,陈鹤正在看水图南交上来的汇报书,不免起好奇心,面无表情问:“水会长让织造上照常生产,如何笃定那些买粮人买江州的粮?”
离书桌不远的茶几旁,水图南刚喝下两口菊花茶,和声细语道:“那些人从北边来,购粮量又那样大,说明他们隻可能来自两个地方,一是关外,二是三北。”
关外买粮,为掩人耳目,保证粮食运出关,惯于以多批少量之法购买,这样看来,那些人只能来自三北。
陈鹤了然。
关原的关原侯季秀甫,在监国东宫的牵线下,把本该卖给三北的粮食,以高出五厘的价格卖给了闹水灾的江州,江州如今得以安稳,但三北缺少的粮食又该从何处获取?
据悉,幽北主政的那位,下令把筹备的军粮投放进粮市,保证了幽北百姓能顺利过冬,陈鹤心里清楚,那些买粮的人,十有八·九来自幽北军。
那些人诚心来买粮,却被江宁粮行当成争权夺利的工具,换谁谁不生气啊。
想到这里,陈鹤冷峻道:“水会长的分析倒是严谨,那么你此番来,是想让我答应你,允了买粮人的条件,通过他们把丝绸往更远了卖?”
说完,她隔过书桌看过来。
近十年的地方执政经历磨练出陈鹤极具威压的气场,常年板着脸镇下面的牛鬼蛇神,使得她脸部轮廓冷硬疏离,不说话时嘴角习惯性轻抿,犀利的目光仿佛能看见人心底最肮脏卑劣的想法。
面对陈鹤不动声色的威压,水图南确实生出几分起身逃跑的怯惧,稍顿,她应着那目光回视过来:“不是在让大人知法犯法,反而是邀请大人,参与一场真正的为生民谋福利的豪赌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陈鹤神色丝毫未变,心里已然生起细小的波澜。
水图南道:“此前,小霍指挥使的母亲从我这里购买了几匹古香缎,我的人去大邑送货,无意间从大邑打听到些事情······”